-Starriver-

搞真人的。

【醒远】很扯的雨天(全文)

  -陆虎视角的都市故事。

  -有大篇幅友情描写和几句话的明栎。

  -序号有意义所以直接放全篇,2w一发完,祝阅读愉快。!

  

  

  -很扯的雨天-

  

  00.

  我见到苏醒了。

  

  今年夏天热得相较以往不趁多让,雷在耳边响了一晚上,张远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得亏我执意让他带了把伞。他去谈个合作,工作室这两年乘了新媒体的东风行情才慢慢好起来,逼得我们从设计到编曲到社交四边开花。我蹲家里赶工,看着暴雨从天而降,从九点开始给他打了仨电话弹了五个微信语音。

  

  结果人十点多回来,脚还半只踩在门外边,手机扔在挂在臂弯上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漏出来个有些滑稽、格格不入的圆滚滚小鸟挂件。他头一句话给我说这个,我愣了一下,拿了块毛巾给雨水顺着鬓角滴到地上的他擦头发。张远踢掉鞋进屋,踩着我从拼多多买的 20 两双的拖鞋一屁股歪沙发上躺尸。我没问他合同谈得怎么样,毕竟回家来第一句话是苏醒,不是合同没谈拢就是压根不用谈直接能包圆,细节都不用管那种。

  

  我又瞅他一眼,一米八的人在沙发上缩得像个鹌鹑。外面雨没停,风像冲破牢笼,野蛮地撞上窗户,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发呆,末了也回看向我。

  

  好大雨啊。他垂下眼睛。



  01.

  苏醒是我俩大学同学,说同学其实是高一届的学长。

  

  我们仨本来八竿子打不着,我和张远一级,张远是财院的,我学平面设计,苏醒在隔壁搞编导。结果百团大战那天双双被忽悠,加上个同级的体育生王栎鑫,本来想弄乐队,结果后来人变多了索性搞了个社团。年轻的时候人人都有音乐梦,我们社团一开始六个人,后来变成八个,到解散了也只有八个。神奇的是八个人里能内销出两对基//佬,几率小得和陨石砸地球砸进同个坑里似的。

  

  社长是高我们两级的陈楚生,长了一张看起来会在实验室泡三天三夜不合眼的脸,实际嗓子漂亮得要死,唱歌像念诗。苏醒算个二把手,一开始组团的时候张远和王栎鑫都不太待见他,毕竟没几个人会在见面第一眼的时候中外结合地介绍自己是个有态度有内涵的 rapper。孰料到了第二个学期选副社长,苏醒和张远不知道背着我们暗度陈仓多久,已经直线发展到了张远给了苏醒唯一一票的程度。

  

  后来张远的解释是因为不想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看起来太可怜。

  

  说起这个的时候我们走在从驻唱酒吧回校的路上。社团成立半年多我们互相就过于熟了,王铮亮最早在学校边上的小酒吧驻唱,后来混熟了脸谁都可以上去唱两句,再后来和老板签了协议,两个最大的把关,我们就随意排列组合挑日子去唱歌。那天我们仨晚上没课,去得早回来得也早,王栎鑫背着吉他,张远走在他边上,对着空气投了个篮。我背了另外一把吉他走在他俩后边,看着他俩小学生一样突然矮下身子摆出打球过人防御的样子,和他们在一起挺废眼皮的,细纹都得因为大笑和翻白眼多好几条。

  

  王栎鑫收回手,问张远下午投票的事。后者一开始不肯回答的,向着月亮的方向小跑好几步,被我和王栎鑫逮回来才肯支支吾吾地说。我听完一阵鸡皮疙瘩,倒是王栎鑫拍了一下手,指着张远一边后退,一边笑得比我刚才看他俩打空气篮球还要大声:

  

  “你觉得他可怜,你完啦!你坠入爱河啦!”

  

  张远笑着骂了句,我们三个在空旷笔直的路上你追我赶,在酒吧唱歌闷出的一额头汗全被春天暖洋洋的熏风捎走,一路狂奔赶寝室的宵禁,吉他的背带从肩上颠簸着滑下来好多趟。

  

  那天的月亮太亮了,月光照在我们回校的路面上,像缓缓铺开的一条河。


  02.

  “苏太”这个外号,在当事人还没来得及反驳的时候就叫开了,是我和王栎鑫起的头。没有别的,怪他俩感情突飞猛进得太过分。

  

  我们社团除了音乐大家多少还有别的爱好,苏醒和张远喜欢去打篮球,俞灏明没来的时候会带上王栎鑫,更多时候是他俩一起。苏醒不爱喝纯净水,以前打球甚至排练,边上放的总是可口可乐或者什么别的饮料。我和王栎鑫还有苏醒曾经因为可口和百事还有绿茶和茉莉蜜茶进行过激烈辩论,吵得昏天暗地在群里丢了一百八十个骰子试图用大小来压对方一头,最后被抱着保温杯下课路过的张远忍无可忍地打断,当天下午排练一人发了瓶农夫山泉。

  

  有一回我去篮球场等他俩一块儿去活动室,蹲边上摸耳机听歌的时候看见张远的保温杯边上放着瓶矿泉水。他们球队打完球走过来,同队的和我一起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苏醒拎起矿泉水瓶子,很熟练地揶揄:还是苏太管用,连苏醒都开始喝水咯。张远打开保温杯的动作顿了下,苏醒却坦然得很,捞着他肩膀搂过来:“内人的话还是得听一下嘛。”

  

  他俩偶尔约晚上的球,打完一身臭汗搂着彼此去大排档吃夜宵,被拍到好几次放上我们学校论坛。一开始论坛里还有人问这两个帅哥是谁,后来再有新生发帖,底下只有苏总苏太两个称呼。聚餐的时候苏醒喝大了,也偶尔会发癫叫两声老婆媳妇儿,什么 I love u 爱你胡乱说一气。张远不管醉着醒着基本全都会应,只是应完就去锤苏醒的肩膀,闭嘴吧你。

  

  张远很久之后和我讲,他头一次对苏醒改观是因为大一期末他家里人病了急着用钱,四处借过来还差毛几千,走投无路给刚认识没多久的苏醒打了个电话,几分钟之后收到了转账。我知道这件事,那年寒假我窝在家里尝试着把以前丢掉的编曲捡起来,张远打工还钱去了,导致我想到什么试图骚扰他的时候十次九次找不着人都是在上班,只得改道骚扰王栎鑫。但他说起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地捏他肩膀,语调九转十八弯,原来苏总苏太只有冷漠的金钱关系!

  

  “我和苏醒说他借的那笔钱还没够,他说不着急,慢慢还。”酒吧是月结,有时候客人给谁小费就揣自己兜里,我们大学的时候电子支付还没那么流行,我记得他一笔一笔攒起来的颜色不一样的纸钞,存进银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苏醒打钱,跟还花呗似的。就是这花呗只给张远一个人开,还不收利息。

  

  我后来无数次想,那个时候应该多看看他的眼睛。

  

  谁都有躁动得像蝉鸣一样的青春期,但是爱永远是虚无缥缈又颠簸的一缕风,掀起野火燎原也没有痕迹。就算再试着躲避那些炽烈的旺盛的蠢蠢欲动的,一个人的眼睛永远会在喜欢的人身上停下来。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不然我后来怎么追的嘘嘘。


  03.

  张远喜欢上苏醒应该比后者回应给他同等感情要早。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毕竟那时候的张远还把什么都写脸上,不过也有可能是作为著名麻花精,苏醒实在藏得太好。

  

  苏太断断续续叫了一年多,他俩早从起初单方面看不顺眼到互相帮彼此签到一起打球排练一块儿写词写歌,后来发展到跟真搭伙过日子的两口子一样,在学校外头租了个房。他俩当时租的这房还挺好,在大学城边上前两年建的新楼盘里,比我和张远后来一块儿挤40多平的loft要好得多了。

  

  搬进去之后两人甚至研究日历商量了一个黄辰吉日,很有仪式感地搞了个暖房派对。我下课晃过去的路上张远给我打电话,听筒里他中气十足地对着苏醒喊,能不能在冰箱里放点水!纯净水!

  

  我把手机拿得恨不得离耳朵三米远。

  

  最后提着一大个便利店的袋子去了他们租的房子,里边装了两打啤酒,剩下是张远强迫我带来的大桶农夫山泉。俩烦人玩意儿把房子租七楼还没电梯,爬上楼把我累得够呛,打开袋子还被苏总一通冷嘲热讽:暖房就送这么点东西,兄弟没得做了啊虎子。

  

  “得,你俩结婚我来做司仪,一定包个大的。”

  

  在这种方面我从来不甘示弱。说完我特地偏过头去看苏醒的表情,他倒只是挑了下眉毛,目光落到站在他身侧的张远脸上。于是我的视线灯塔一样地跟着转,张远没什么动作,只是看着他,在二人视线对上的时候,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俩对视着笑起来的时候我心里一阵恶寒,有什么东西跟酿酒似的地在四周缓慢发酵。于是我飞一样地挤去陈楚生身边,边跑边想。他吗的,完蛋。 

  

  张远有种在哪都要折腾的精致,某个周末我给我俩的合作曲写了个Demo,从篮球场到图书馆转了一圈也没找着他人,打电话过去信号差得一塌糊涂,哗啦啦失了真的风声顺着电流钻进耳朵里,很快被掐断。

  

  “刚在地铁里听不清,我和苏醒在一块呢,去宜家给家里添张桌子。”

  

  我盯着手机屏幕,微信的白色方框明明白白地写着“家”,和苏醒相提并论,合在一句话里。

  

  我回了个 ok,又说那等你回来,然后把这句话截了下来发给王铮亮。后者作为著名张远妈粉,隔很久才回复我,是个痛心疾首的无语表情。

  

  但有根据地了还是很爽,这间写着14栋二单元、实际上位于小区 13 栋 7 楼的出租屋到最后也确实变成了我们社团的另一个家。酒吧回来赶不上宵禁,拎着隔壁小吃街打包的夜宵就可以去蹭住。到最后钥匙几乎快人手一把,屋里的地铺沙发睡了个遍。苏醒总嚷嚷着要收房租,我们用各种理由抵赖,结局总是不了了之。这间出租屋里见证了很多事,像陈楚生因为保研本校而“莫须有”的毕业散伙饭,像俞灏明和王栎鑫终于在一场生日会上捅破窗户纸做亲亲热热的一对情侣,像我瞒着嘘嘘拉着兄弟几个把房间装得花里胡哨想告白结果因为太紧张弄巧成拙,等等等等。

  

  我告白那天抓了大家做苦力,买来一堆气球丝带玫瑰花,哥几个起初也嫌弃,但猛男唯爱粉红色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最后连生哥都陪着我们拿气球拍写真。除了苏醒那天下午还有门选修,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墙粉红粉蓝色险些直接让一个冷酷 rapper 的信仰崩塌。他和我中间夹着张远秦王绕柱,说现在怎么还有这么折腾的告白方式。我说你个又臭又硬的 rapper 懂个屁,女孩子讲究浪漫,浪漫懂吗?我还准备了香薰蜡烛!

  

  “拜托,你带人去酒吧往台上一坐给人唱首情歌送点花不浪漫吗,非得折腾家里是吧。”

  

  张远蹿到边上远离战场和王栎鑫肩膀贴肩膀,我贴好最后一朵玫瑰,又很小心地把吉他放在沙发上。转过头看见俩小的举起手机朝我挤眉弄眼,那手机还是我的,屏保是嘘嘘拉小提琴的照片,现在跳着个对话框。

  

  “我一会儿就到你们那啦,准备了什么东西吗?”

  

  王栎鑫歪在张远肩上,声情并茂地朗读,然后叽叽喳喳地笑成一团。我几步上去一把抢回来,欲盖弥彰的,也不知道回复什么,就也又丢回沙发上,一手一个揽紧他俩脖子。

  

  嘘嘘她就是喜欢我的笨拙!在成功听到他俩倒胃口的干呕声之后我得意洋洋。王栎鑫翻了个白眼,谁还没个对象了。被帮忙弄了道硬菜刚从厨房里走出来就听见这句话的俞灏明笑眯眯地领走。我揽着张远继续和他碎碎念,后者不堪我扰,目光乱七八糟地瞟,往苏醒那边被我逮到好几次。苏醒本来背对着我们,结果帮着摆好盘子之后三步走过来把我手掰开换上他的,搂着张远堂而皇之地走开去坐下了。

  

  我深呼吸,盯着紧闭的防盗门。生哥以为我太紧张,往我嘴里塞了块西瓜。我是挺紧张的,但仍旧在想,一帮兄弟里如果真出了两对臭情侣,那不得烦死人了。


  04.

  他俩合租之后我们私底下拉了个小群,缺德得很,开了个盘赌什么时候开窍。生哥那会儿已经快研究生开学,神秘莫测地在群里压了一个半年内,我从来盲目信他,跟了一注夜宵,但心里其实没底儿,跑去问也只说他和苏醒有天喝大了聊过一点,让我等着就是。

  

  于是有一阵子我常和生哥小亮哥搭伙儿,连续几天在酒吧里碰见个长得还挺白净的男生在舞台边上转悠。我有点好奇,趁休息时候去问了一嘴,那男生说有回来这,听见有人唱说谎很好听,想再见见唱歌的那个。

  

  结果一见不要紧,那男生奔着张远来,点歌环节开口就是学长我是谁谁对你一见钟情能不能追你。把张远吓到直接跳台不说,跟在他后面的苏醒听到头一句话脸直接黑了一半。

  

  他这人本身笑和不笑就是两个样子,何况那阵刚好剃了个寸头,沉下脸拿上目线剜人的时候显得更凶。那愣头青倒也没犯怵,顶着阎王的凝视还大着胆子,说醒哥我知道你,我哥们儿说你大一还谈对象呢,言下之意一目了然。

  

  那天就我们仨在场,我在边上看着两人对峙剑拔弩张,大气不敢出,手指就差没在屏幕上搓出火花,在群聊里刷了百八十屏我草远远被男生表白了!姚政王栎鑫是吃瓜积极分子,一句话艾特我三遍问我苏醒呢苏醒呢苏醒呢,这还不上吗!

  

  苏醒听了那男生的话也就挑了下眉,抱着手臂一副混不吝的样子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继续讲。后者这时候反而变得支支吾吾,只说吓到远哥的话他下次再来,眼神路过苏醒飘在主人公身上,又被苏醒横迈一步挡住。张远和我站在台子后边,我听见他小声嘀嘀咕咕地吐槽,说我也不全是gay啊。

  

  好一个不全是,谁让你只喜欢苏醒呢。我意念在心里回复他,没说出口。虽然平时这俩相处像两口子,但我这兄弟从来自认为他藏得天衣无缝,我也就乐得维护他的心思。

  

  本来我以为等那男生说完,这页轻巧揭过去也就作罢。结果苏醒那天不知道抽什么风,随手抓了个鸭舌帽往头顶一压,侧过身逆着背后喧嚣的人群,看了我身边的张远很深的一眼。

  

  “没下次了。”我看着他酒窝浮上来,朝那个男生笑了下,又冲我点了个头,心陡然一跳,被拨了下弦似的,有点茫然又有点笃定地偏眸看向张远。后者只比我更茫然,微张着嘴眼神不知所措地乱转,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

  

  于是我又在群聊里打字,说苏醒好像把人呛跑了,今晚指不定真能成。

  

  被编排的主人公戴着鸭舌帽穿着一大件棒球衫跳上台,把麦插回立架上拍了两下话筒,回声在酒吧里荡了半圈。酒吧的门大敞着,外面轰隆隆的雷声混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噼里啪啦的暴雨,像浑然天成的混响。我时常怀疑两人命里都缺水,或者是有什么遇水则发的玄学加持,印象里为数不多他俩天崩地裂的节点都是在下雨天。乱七八糟的灯光打在苏醒身上,他打了个响指,回眸又看一眼怔在原地的张远,这才开口。

  

  “Come on everybody,今晚不唱rap了,唱首前两天写的情歌。”

  

  “爱人,送给你,送给你们。”

  

  宇宙中很小很小的相爱的人,会变成很老很老的相爱的人。

  

  我记得这句歌词,曲的demo还是我和他一块儿编的。苏醒唱得很认真,垂着眼睛,我站在台边看不清他的脸,但歌里的情绪雨一样淋了我满身。张远还愣着,喃喃自语,他什么意思啊。我没回答,拿手机录了段小视频直接丢到大群里去,群里和酒吧里一块儿炸开锅,氛围像酒倒进酒杯里浮起来的那层蓬松泡沫。

  

  苏醒唱完了,我在张远背后推了一把,把人直接塞到跑过来和我击掌的他怀里去,然后像拎起武器那样,一把拎起我的吉他也跳上台。

  

  雨水从门檐上断线一样地滴落下来,像一串听不见的琶音。我扫出晚上的第一声弦音,语调里有我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笑意。

  

  “唱歌那兄弟告白去了,整点祝福哈咱,祝我哥们告白成功!”

  

  05.

  我寻思那天苏醒唱完爱人之后应该是成了,他俩在一起之前之后也没什么大差别,毕竟本来相处模式就已经够烦了。不过两人那一阵子的精神状态显得格外轻快喜人,借用杨幂老师的名言评价,葫芦娃都没他俩心连心。

  

  聚餐的时候我不小心做了回漏勺,为了不结这餐饭的账,嘴一快直接把小群的事抖搂出来了。张远听到我们拿他作赌注当场恼羞成怒,径直剥夺了始作俑者我本人半个月吃夜宵的权利。苏醒在边上,摸着茶杯一副老神在在听之任之又人生赢家的样子,让人看了牙痒。

  

  更过分的是他以毒攻毒开始鑫虎生虎瞎嗑一气,吃完之后我们去ktv续摊,我和生哥唱完水星记他在下面起哄,王栎鑫和苏醒在前面唱某个青春片的主题曲演双人自行车,他坐在我旁边咬爆米花。等他俩唱完副歌,张远呱唧呱唧鼓了两下巴掌,从我手里把话筒抽过去,眼睛滴溜转圈笑得贼兮兮,在间隙对着王栎鑫大喊,Giegie陆虎不会吃醋吧!

  

  我手一抖,装着鸭架的袋子啪一声掉沙发上,下意识挺直脊背先瞄了一眼俞灏明。苏醒和王栎鑫笑得差点跪地上,尤其后者,根本不管真对象还笑眯眯地坐在对面,掐着嗓子冲我抛乱七八糟的媚眼:“giegie,别吃醋哈。”

  

  张远,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拿兄弟的命哄老公。

  

  我翻了个快到天上的巨大白眼。

  

  张远报复完了,小鸟抖毛似的摇头晃脑跑去立麦台找苏醒,后者不知道哪里摸出瓶农夫山泉递给他,顺带把瓶盖都给拧开了。王栎鑫把话筒换给张远自己下场,一屁股坐到俞灏明边上和他肩膀挨肩膀,很亲昵地说小话。幸好那天嘘嘘也在,把我的夜宵捡起来塞进我怀里,捂着嘴笑得很甜。

  

  我们一起开过一个b站账号,陆续投稿过我们很多的日常和原创的歌,包括这个晚上。苏醒拿着个自拍杆,拍了他和张远还有生哥小亮哥合唱的张信哲,拍了我和嘘嘘合唱小情歌,拍了冒泡的啤酒花、凌晨四点多走出ktv大门将亮未亮的波浪一样的天和沿街溜达回家醉态百出的我们,东倒西歪又互相支撑的狼狈样子。

  

  他和张远走在最后边,像两个摇晃的陀螺。我脚步也浮得很了,但仍记得随时往后瞄一眼看有没人掉队,然后就看见苏醒把那根自拍杆折起来,偏过头和张远讲话。两个人都是笑着的,晨雾朦朦胧胧,我也朦朦胧胧,看不太清,只依稀瞥见苏醒扭过身子,亲了一下他男朋友的脸、或者什么别的地方。

  

  爱意像迎头豪掷来一捧花瓣那样把我包裹了。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阳光照亮周边的景色,像化开一团一团水彩颜料,蓝色、金色、各种颜色。我收回眼神,看着前面勾肩搭背的兄弟们,俯身也亲了下嘘嘘。她有点惊讶,我看懂她漂亮眼睛里的疑问,只笑了一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太好了。

  

  我们实在是过了一段非常好的日子,好到在未来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里,这段回忆都像永远不会褪色的胶卷一样,牢牢占据着心房的某个位置。

  

  06.

  但人生总不可能一帆风顺的。

  

  大四临近毕业那年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解散了社团,只留下了b站那个0713的账号。原因无他,我们里边年纪最小的也要离开学校了,并且之后就再也没招过新人。

  

  苏醒早我们一届毕业,他本来有个交换生名额,在报上名单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被通知取消。他本人看起来没什么所谓,倒是那阵子张远着急得前后绕着他转了快一周,好赖话说了一箩筐,死活没从他嘴里翘出原因,只说是主动放弃的,不去也罢了。

  

  他俩是我们团里非著名卷王贼夫妻,平时成绩不说顶尖但也名列前茅。苏醒要去留学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两人情比金坚也早就把异国恋这件事说开过。他临门放弃的事属实蹊跷得可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生哥,平日里除了张远聊得最多的就是他俩,但也只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这件事像个哑声的炮仗,埋在兄弟几个心里头,只是谁都没想到炸开得那么快。导火索是我们毕业散伙前的最后一次唱歌,全员都在场的,大学放假之后周边的酒吧里没什么人,基本算是我们几个的狂欢。我和王栎鑫扫着吉他在台上蹦蹦跳跳唱笑忘歌,一曲罢到惯例的点歌环节,我把话筒从立架上抽出来,递向台底下寥寥无几的观众。

  

  接过话筒的男生有点眼熟,我那会儿正情绪上头,也没多注意,只走流程问他叫什么今天想点什么歌有什么想说的话。

  

  “师弟。”那人一开口我就觉得大事不好,等看清了那张脸,我整只手僵在原地,再想抢过话筒也来不及,“我没什么想点的,只想对那对恶心的同性恋说一句,滚出学校和出不了国都是你们的报应。”

  

  喧闹的大厅安静下来仿佛只在一秒钟之内,所有乐声和欢呼声在那句话之后都停了,只剩一点诡谲的回音。王栎鑫比我先反应过来,扯下吉他背带一把塞我怀里,大步径直迈下台去。那男生是我们的老熟人,我的学长,舞社的李炜,大二百团大战的谢幕仪式上我们和他们舞社还一起出过个合作节目。但那会儿我们还不知道他和苏醒、或者说和苏醒与张远之间有什么过节。我站在原地,没敢回头去看隐晦的话题中心的两个人,只看着李炜偏过身子,把话筒攥得很紧,在被王栎鑫夺走之前冷笑了一声。你打我的视频确实是我发给导员的。苏醒,大一我翘你墙角的时候,还真没想到我翘的是个同///妻,蛮晦气的,是吧?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像团缠得很紧的毛线球,我脑子里轰得一声,头顶打得很亮的聚光灯蒸得我浑身发烫,火焰一样地把我们所有人包裹起来。离他最近的王栎鑫大喊了声你放屁,左手抢过话筒,右手攥了拳就往他脸上招呼过去。在他拳头几乎落到脸上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惊雷般一声碎玻璃的响,陈楚生叫了声Allen,好像还混杂着小亮哥和姚政的声音,我只好回头,那声碎响来源是苏醒。——张远攥着他的手腕,横迈半步拦在苏醒前面。后者半抬了下眼皮,被帽檐遮住一半的眼神冷得像把很锋利的刀,手上反拎着半个玻璃酒瓶,应该是拿了瓶新酒直接在桌子边上敲碎的,玻璃渣子掉了一地,酒液喷溅在桌面和桌腿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我不介意和你再打一架。”

  

  我几近晕眩的脑子这时候才回归正轨,艰难地理顺了个中缘由,第一反应是这个架今天不能再打,几步冲上去抱住王栎鑫的腰试图把他往舞台边上拖。苏醒握着酒瓶子仍站在原地,倒是沉默了很久的张远松开手指,往前走了两步。我看着他的表情、他蹙得很紧的眉、他迈步的时候垂在身侧发抖着攥紧拳头的手,他平常脾气太好了,现在浑身上下写着生气的样子实在少见。我想我大概知道张远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张了张嘴,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平静。所以去年,是因为你的视频才让他没法交换出国的。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再问了。李炜今天站在这里说出这些话,已经赤裸裸地把一切都摊开曝晒在海滩上。但我还是低估了一个人的下作,我看见李炜眼角缝合的狰狞疤痕,和他在张远身上逡巡的眼神一样,像条垂涎的蛇。

  

  “当然是,你想猜那个视频是谁拍的吗?”

  

  张远没得到回答,因为苏醒从陈楚生和姚政的阻拦里挣脱出来,右手往后抡出半个弧把剩下半个酒瓶也甩碎了,在玻璃炸开的盛怒里拎起李炜的衣领给了他一拳。

  

  07.

  那天架到底没打起来,我们手忙脚乱地上去把两人分开,张远抓着苏醒的手带着他跑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俩,刚好也在忙毕业搬寝室之类的事,但实际我并没有特别担心,他们两个最会的就是和自己逻辑自洽,各有一套自己的处事态度和相处方法。

  

  再见面是个把月之后,小亮哥考了家乡那边的编制,盘算了下大家都还没来得及离开帝都,凑在一块儿又吃了顿饭。大夏天的小亮哥挑了个火锅店,本来我们不想吃火锅,实在是在群里挑了半天没个准信,被迫听年纪最大的一锤定音。

  

  张远和苏醒一块儿来的,走进来的时候就是那副熟悉的貌合神离实际藕断丝连的样子和我们打招呼,挨着对方在相邻的位置上坐下,张远还歪着身子倚着苏醒肩膀。我和生哥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欣慰。于是我拿起菜单划了好几瓶冰啤酒,大家喝得都相当放肆,当最后的狂欢节,互相敬酒场面话说了一大堆,从正常的恭喜小亮哥坐拥铁饭碗到在场的几对情侣不太正经的彼此吹捧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层层叠叠浪涌似的,乱七八糟没什么逻辑。最后的祝词是祝在座的都前程似锦,张远拎着杯子开的头,他在某些时刻很有点过于敏锐的直觉,我俩相互扶着走的那么多年,很多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一语中的。

  

  我喝得头昏脑胀,眼睛也痛得厉害,但仍然举起杯子很响地和他碰了一下,仰起头喝干了酒杯里最后一点,拿着空杯子敲了两下桌檐。张远作为起头的也要喝,捏着酒杯碰到嘴巴边上,被坐在他身边的人伸手拦了下来,握着他的手腕把杯子送到自己嘴边,就着他的姿势把酒喝干净了。

  

  我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像汹涌的啤酒花一样不停地往外掉,在我面前蒙上一层磨砂玻璃。转过头王栎鑫也在哗哗地掉眼泪,我俩哭得太他吗丑了,看着对方像看着两个傻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互相把自己塞进对方的怀里。

  

  06.

  夏天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给我们的青春仓促地落下了帷幕,自此之后我们仿佛一盘被推翻的乐高,七零八落四散着掉到很多不同的地方去。毕业之后我仗着之前经营B站账号和给一些乐队作编曲设计,盘出仅有的积蓄自己开了个小工作室。张远和苏醒在学校边上的小房子里多呆了大概一年,我常跨越半个城坐很久地铁去找他们玩儿。于是我得到了根据地里唯一的一间客房,没车回家了就留宿下来,躺在床上给群里的兄弟们拨视频电话。那会儿王栎鑫还笑我让我别老去打扰人小情侣,小心从床头柜里摸出什么计生用品。

  

  我问他是不是你和俞灏明住一块的时候老把东西放床头柜,他再也没和我提过这嘴。

  

  当然我后来摸了,并没有没有类似的东西,再后来我去找他们就很少见张远,他找了个单位做信托,每天忙得起早贪黑。有回夜里他大着舌头给我打电话,说自己人去应酬喝大了让我去接他。我没问苏醒去哪儿了,他打给我有他的道理,当天晚上我踩着公共自行车在饭店门口找着的人。张远倚着路灯杆子,看见我过去锤我肩膀骂我怎么接人只有自行车,又说我这个物质条件怎么和嘘嘘过日子。我懒得和酒鬼计较,低头看时间已经快到凌晨,想来想去只好给有车的苏醒打电话,把他手臂揽自己肩膀上撑着。他伏在我肩头,在我耳朵边上碎碎念,酒气喷我一耳朵,小鸟叽叽喳喳似的,说他不喝这酒领导就要让实习生小姑娘喝,说家里人病了得赚钱接来帝都找专家才能看好,说:

  

  “我不想Allen因为我不去留学。”

  

  苏醒赶来的时候我俩都快被帝都的秋风吹成冻干,我把人手扒拉下来,往他怀里一塞就先拉开车门蹿上车去,坐在座椅上琢磨怪不得苏醒这个要出国的反过来买了辆车。张远喝大了除了话比平常多点儿,其他都挺乖,看见苏醒倦鸟投林似的整个往他肩上一扎,挎在他怀里跌跌撞撞地被半扶半抱着坐进副驾,还不忘讲些黏糊糊的话。我仔细听了两句,全是对着这个后来者说的,什么我不要坐车你明年就能去澳大利亚了。

  

  驾驶员显然对他的话很不满意,但也只绷着下巴皱紧眉,眼神落在张远身上,像片柳絮飘坠到湖面上,很轻地叹了口气,俯身替他系好安全带。苏醒车开得很稳,穿行在午夜寥寥的车流里。张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你不去澳大利亚了?”我到底没忍住,想到张远和我炫耀苏醒就是有才华的时候手机里那张分数很高的雅思截图,还是压低声音开口问他。

  

  去的。苏醒往右打了下方向盘。他想我去我就去。

  

  “我之前…也不说骗,瞒了他蛮多的,什么前女友李炜买车之类的。”他踩了脚油门,卡着绿灯读秒跳黄冲过十字路口,很难得地苦笑了一声,“远远就是太善良了。”

  

  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关心混蛋的命运。

  

  我深以为然,听见他小声地叹气,脸上露出我几乎没见过的表情。到楼底下的时候已经过半点儿了,张远还歪在副驾上睡着。苏醒放轻声音没把人成功叫起来,只好把房门钥匙从钥匙圈上拆下来丢给我,让我先上楼去。我接了钥匙问他要不要帮忙把张远叫醒,开热空调烧油也不是这么个烧法。他拒绝了,摇摇头说没事,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有什么东西浪涌似的从我心底翻上来。我捏着那把小小的钥匙站在楼梯口,钥匙尖卡在我手心里。我想起工作室邮箱里翻不到头的退稿邮件、银行卡上的余额,月亮只有很薄的一片,像很锐利的刀锋,把什么东西割开摊在我面前。

  

  我背过身,把钥匙插进房门锁里。七层底下的车安静地被黑暗包裹着,秋风穿堂而过,拂拭落叶的簇簇声像谁谁之间的絮语——冬天真的要来了。

  

  05.

  张远家里人在他上学的时候捱过一场大病,好在最后成功根治了,在接近年关的时间找了个周末,张罗着飞来帝都玩儿。我和他一块儿去飞机场接的人,12月的北方冷得要死,叔叔阿姨精神头看起来却挺好,下了飞机喜气洋洋地和张远拥抱一下。我在边上找到来的时候托运的行李,拎着和他们打了声招呼,看着他妈妈眼里一闪而过一点迟疑,又在听见张远介绍这是虎子的时候马上融化成很真诚的笑意。

  

  我们坐地铁送他们去订好的宾馆,地铁上阿姨和我聊天,我勉强算是应付长辈的个中好手,他们的心态听起来也蛮年轻,能很快地接受我说的一些对于他们而言的新事物。张远倒是有些反常,有一句没一句地搭我们话,我转了下眼睛,余光瞄到他给微信置顶发消息,大概率是苏醒。思绪很快又被张远妈妈隔着她儿子和我说话的声音拉回来,我们虎子有没有对象呀。

  

  有的有的。我很快接话,从手机里翻出我和嘘嘘的合照给他们看,于是阿姨欣慰又满意地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两拍,没有再说什么。我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过不久贴着腰很轻地振动了下。我以为是嘘嘘,摸出来一看消息居然来自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再定睛一看那句话,我脑子又是嗡得一声——“他们来之前我和家里出柜了。”

  

  他父母见到我第一眼的神情立刻在我这里得到了解释。我头一次僵着手指不知道怎么回复他,思来想去发了个竖大拇指的表情包,又问,苏醒知道这回事吗。

  

  张远朝我摇了摇头,眼底流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我们又聊了会儿天,我才知道张远前些日子和父母说过年不回家了,托词是刚进公司得忙一阵子,所以他爸妈趁着元旦前赶来陪他玩几天。我低头翻了下日历,才惊觉还剩一个月不到就是除夕,澳洲一般2月就开学,而苏醒要从帝都飞,肯定也不会再多付一趟机票钱回家。

  

  我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拍了下张远肩膀。

  

  叔叔阿姨呆了大概三天就飞回去了,临走前一块儿吃了顿饭,絮絮叨叨又和我说些你们互相关照之类的话。我的直觉告诉我长辈总归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很多事情都像抽积木一样,在没有抽到最重要的那一块之前,永远摇摇欲坠却不会倒下来。

  

  苏醒知道张远不回家过年,把手里的杯子摔在桌面上,当着我的面发了很大一通火。他脾气上来的时候我们见识过很多次,但这回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他看着张远的眼睛里没有很重的怒火,反倒像层浓重的夜雾,也像暴雨来临前翻腾的云,含着一大口春天的惊雷。以往张远是最能哄好他的那个,但不知道怎么的,他俩一个双鱼和一个双子,崛起来比我这个典型土象都要轴得多,这回他顶着苏醒的怒火,挺直脊背梗着脖子说早就和公司和爹妈讲好板上钉钉,况且现在春运机票也难抢。

  

  他俩互相盯着对方,空气里两股视线无形地角力,最后还是张远先服软了,垂下眼睛叫了声醒哥,说你2月就要走了,我们一起过个年吧。

  

  我在边上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旁观两个实际互相爱着的人一出不出声的闹剧。只是那爱在风里雨里摇摆,像一只被掐住的蝴蝶,也像被月亮里被捂住的鸣笛了。

  

  04.

  那年最后当然还是他俩一块儿过的。大年三十晚上我懒得看春晚,和家里人打了声招呼抓了点水果零食就回房间去,往大群里丢了个视频通话。接得最快的是王栎鑫,然后是姚政。最后连小亮哥都从牌桌上下来出现在屏幕里了,他俩才姗姗来迟地挤进同个方框,背景一片漆黑,脸都模模糊糊的,张远推了苏醒一把,从隐约能看出来是羽绒服的大口袋里摸出手机给打了个光——从下而上的那种,实在是有点离谱的诡异。

  

  生哥问他俩大晚上不在家看春晚在荒郊野岭做啥,听到后俩字我和王栎鑫没忍住笑,被打光打得像倩女幽魂的张远隔空瞪了一小眼。苏醒凑进来解释,手上拿着一根类似仙女棒的东西:“这不是有人非得放烟花,我俩刚开了几十里路差点开出北京才找着个能放的地儿。”张远配合地转了下镜头,打开车的后备箱我们看见满满一篓大大小小的烟花,挤挤攘攘得感觉跟盘了个烟花小卖部似的。

  

  视角又晕车似的转了两圈,应该是苏醒接过手机架上了自拍杆。通话视频的镜头对准了张远,都是普通的微信视频摄像,但谁让镜头是拍摄者的眼睛,张远穿着从我那薅的那件浅绿色袄子,在他镜头里好看得像整个人镶了圈柔光,拿着仙女棒笑得傻里傻气。火花顺着杆儿四溅开,跟落进水里似的在黑夜里搅出一小朵流星。我托着下巴往嘴里塞了口车厘子,有点羡慕地搭腔,真行,我好久没放烟花了。

  

  “不然你以为我买那么多呢,全给我们兄弟几个放了,咱们来年的事业就在这些烟花里了!”

  

  “可拉倒吧。”苏醒把手机找了个地方搁稳,凑到镜头面前作出副嫌弃又宠溺的恶心表情,“要不是我拦着你们远哥刚才差点买了一大盘鞭炮,这方圆十里的人都得被吵死。”

  

  张远放完一根仙女棒,跑来车后箱拿了个小的礼花弹,听见苏醒侧身捂着嘴嘀嘀咕咕的吐槽气得跳脚,俩人互相搂着对方,像两棵东倒西歪的树,张远非得让我们评理,说你们小时候过点儿了都不放鞭炮吗,老长一条噼里啪啦的那种,12 点准点爆炸还能辟邪!说实话限制烟花爆竹的规定出来后我都几乎忘了这茬,被他一提倒也真想起来了,很快倒戈站了我兄弟的阵营。苏醒倒也没介意,只哄着说行下年一定给买个,于是张远很容易就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我们远程遥控着他俩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烟花炮仗,也得亏他俩买得足够多,从仙女棒到礼花弹到大呲花一应俱全的,摆了一排挨个点着。毕毕剥剥的火星子像海洋里漂浮的珊瑚和水母触须,映亮了荒郊野岭的一小块白昼。我们挤在不同的通话窗口里,举着手里的啤酒罐、装着水果的玻璃碗、从茶几上现捞的纸杯、吉他的拨片、剩下的最后两根仙女棒、等等等等,很大声地喊五、四、三、二、一。

  

  张远在倒计时的时候跑去点剩下的那个最大的,火星子刚燎起来就大叫着张开手跳回到苏醒怀里,活像只被烫到尾巴跳脚的嫩绿色小鸟。后者跟早就料到了似的,手一伸就把他包拢过来,在视频里当着剩下六个人的面儿,实打实地捏着挂在他身上的张小鸟的下巴亲了一下。

  

  烟火像春天泡涨了挣开的花瓣,又像一场潮湿热烈的大雨,夹糅着闹哄哄的大笑声、起哄声,和不知道谁高喊的新年快乐,视频里五彩斑斓的烟花腾空而起,新年的钟声就这样咚咚地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敲响了。


  03.

  我回帝都回得晚,到了地方联系张远才晓得苏醒没过元宵就赶开学飞去澳洲了。公司里过年缺人上班,人走之后几天张远都是在公司过的,每天加班到很晚赚那三倍的加班工资。他是个实打实的事业批,我念了他几句让他少拼命,但实际也为我自己的工作愁得头发一把接一把地掉。

  

  张远起初还住在他俩那房子里,宁愿每天花时间通勤在地铁上困得睁不开眼睛。直到又过了好些日子,有天我又被迫坐地铁骑着自行车去接他下应酬,这回没人开车来带我俩了,也幸好地铁还开着。他扶着我手臂在地铁口吐了满地,我跑去全家给他买了瓶农夫山泉,他只喝一口就捏在手里,嘴里又开始碎碎念些什么,手指撕着矿泉水瓶子上那层红色的塑封,往外折成一个大三角形,又给揉开拿指腹碾平了重新粘回瓶子上,强迫症似的来回好几趟。

  

  他弯着腰吐干净了,仰起头把一直捏着的水喝了半瓶。我俩搂着对方上地铁,在倒数几班车空荡荡的座椅上脑袋挨肩膀。我得搬来和你住了。我往后仰躺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听见张远和我说话,慢腾腾伸出手去握住他的肩,说你早该来了,住我这还能多睡 20 分钟。

  

  “我睡沙发就行。”他那天就回我家了,走进家里的时候酒大概已经醒了大半,很自觉地踹了皮鞋换棉拖,一身酒气腿一弯就想往沙发上瘫。我推他去洗澡,在他踩进我那转身都困难的浴室前,英勇就义般地贡献出一包我的一次性内裤和一件 T 恤。我以为他说要睡沙发是嫌我床小,毕竟租的是个 loft,看中的是有个大飘窗和小阳台,我把这块地儿弄成了办公区,剩下的床什么的都在第二层,确实是挤得慌。我那会儿还挺委屈,后来才知道确实是张远不乐意睡大床,不然半夜会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摊煎饼。

  

  我不会问他为什么不继续住在那个房子里、为什么会应酬到喝得满脸通红、为什么睡大床会失眠,生活的很多事情就像我投出去又被退回来的雪花似的稿件,没必要非得有个理由。

  

  别人我不敢说,我和张远俩北漂算是过了好一阵苦日子,他带团队做项目,非得做烂好人一个人喝了大半桌的酒给自己喝进医院,我给人写歌没仔细看合同结果被坑了一大笔版权费,等等等等,后来想起来也并不怀念,只觉得当时整个人生像泡在一杯苦艾酒里,玻璃杯碰在一起碎掉弥散的茴香味又辣又呛,隔三差五地刺激我俩的泪腺。但我俩实属苦中作乐第一名,还得谢谢 0713 那个 b 站账号,先前散伙饭时候的一首即兴创作在站里小火了一把,积累了不少粉丝。有空的时候我们就天南海北地跑,拍各种短视频,不打招呼就跑去生哥的乐队巡演现场当观众,我弯腰护着相机张远手臂压着我,挤到第一排在生哥眼皮底下超大声唱他的歌,很容易地被正主本人逮捕了。

  

  除了在国外的苏醒几乎每个人都被我俩骚扰过。我和张远的默契让我们很少提起这个名字,为数不多是在有一年我的生日,我买了一大提酒和他一块儿坐在办公区的地垫上,发泄似的一罐接一罐地开。喝完了就把铝罐在掌心里很用力地捏到变形,捏得掌心刺痛满手红印。嘘嘘那天下了晚课,提着个小蛋糕转了好几趟车来我小小的屋子里。我插蜡烛的时候已经醉得满脸通红了,手抖得像筛子,但依旧很倔强地把蜡烛插在了最中央。关灯许愿的时候我说在场三个人,我分大家一人一个愿望,管他说出来灵不灵。张远也是醉得狠了,抱着我那个有点脏的绿色枕头把脸埋在枕芯里,闷声闷气地和我这个寿星抢第一个愿望。

  

  我想把项目做好、想直播的时候多唱点歌、想…我好想他回来。

  

  我知道这是他最大程度的情绪外露了,其中一大部分还得拜酒精所赐。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见过他的无措他身为双子无尽的纠结,但像这样在人前安静地流眼泪的时候屈指可数。张远淌眼泪的样子像傍山蜿蜒下来的溪流,有点好笑的狼狈。我两只手圈着嘘嘘的腰抱着她,眼眶盛不住泪水,那个模糊的代称即使我满头满脑满眼被酒精醺得发昏也能一秒窥得其中深意,远在国外的、或者也许在谁谁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回国的苏醒的名字,就像个蒙尘的开关,只要不刻意去碰,灯光就回避似的不会在他的世界里闪烁起来。


  02.

  这样过了两三年。短视频和新媒体的洪流来势汹汹地裹挟了互联网,张远休息在家的时候我们借着账号开过好几次直播,在搞乐队的生哥在艺校做老师的小亮哥和靠着自身硬件进了大厂的姚歪歪有意无意的帮助里,也慢慢有小的公司、或者别的艺人、新媒体歌手之类的偶尔来找我们做推广、买歌或是配合直播,我们的日子逐渐过得比以前好起来。张远在进过几回医院后过不久把工作辞了,揣着一沓还算不错的资产加入了我的工作室,稍微有点儿钱了也没换房,只把二楼的床换成了两张贴得很近的小榻榻米。

  

  0713 的 B 站账号基本还是我在打理,后续跟进在一些 app 上开的账号用的是我们自己的名字,但依旧会挂 0713 的厂牌——是的,厂牌。虽然我们几个在各行各业,但经常性地会一起搞点联合翻唱。某次我拍了个大家各唱各的歌曲接龙挑战 vlog,有个娱乐公司找到我说想给我们几个挂名。拿到合同的时候我和张远挤在一张榻榻米上脸贴脸研究了甲方写着“星伦娱乐”的合同仨小时,确保真的没问题之后张远感叹了句这公司是不是人傻钱多。

  

  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跟着导航去星伦当面签合同,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人影我不能再熟悉。我盯着那个消失在我舍友世界里四年多的曾经的兄弟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苏醒很坦然地和我对视,好整似暇地抬手和我打了个招呼,把拟好的合同放在桌面上,手腕使了个巧劲,合同就风吹似的滑到我眼皮底下。

  

  “公司是我爹的,去年才回来,替他先接一部分管着。”他耸了下肩。我曾经被合同坑出 ptsd 般的条件反射,但我见看到苏醒第一眼心就完全放下了,翻了翻责任义务就很快下笔签好了字。苏醒把属于他的两份收回去夹进随身带的文件夹里,我捏着水笔笔身,在手指中间来回转了两圈。你投我们不怕亏本?

  

  都是兄弟,亏了就把你们卖了换钱。苏醒又笑,收好东西有点神秘地凑到我边上来。咱几个拉个群,有个泡面推广,一人一口没得多。

  

  熟悉的想翻白眼的冲动终于重见天日,甚至不用他多说,我手比脑子快地拉苏醒进了最早我们打赌两口子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小群。姚政看着进群的发了三排问号,苏醒欠嗖嗖地把和我们的合同发群里说现在我是老板,被闻讯飞快赶来的王栎鑫毫不留情地吐槽大学他搞的投资基本石沉大海的不争事实。

  

  倒闭了就第一个把王栎鑫卖了。他在我身边打字,笑得贼眉鼠眼很是资本家,无视我的瞳孔地震,从房间拐角的矿泉水箱子里拎出瓶农夫山泉喝了一口。半解决了第一件事,群里已经热热闹闹地聊了好几屏,被王栎鑫艾特出来给他撑腰的俞灏明问他,张远知道你回来这事儿吗。我看着苏醒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打了很长一段话又删掉了。

  

  “先别和远远说,帮帮忙。”

  

  他发完这句话,甚至有闲心拍了两下我的肩膀。我的目光从手机屏幕又挪移到苏醒脸上,电流顺着我的脊背攀缘而上刺得我一激灵,苏醒看我的眼神里写满了共犯两个字,而我怔愣着的脸上可能刻着大写加粗的黑体冤种。

  

  好吧,我欺骗了和我合租了好几年的舍友,我现在的未来的事业合伙人,我同频共振的、最好的兄弟,瞒下了合作对象是他念念不忘的前男友这个石破天惊的事实。得亏他在某些方面心大,也得亏我俩的简历基本都是我做了我投我来联系,这样过了小半年张远愣是没有丝毫怀疑。苏醒向来很大方,在星伦的扶持下边我俩曝光也慢慢涨上去。我们小群里也聊他打算什么时候对张远摊牌,苏醒总说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等就容易等出事儿,我对天发誓我是真忘了这回那个续签的酒局苏醒也参加,绝对不是为了赶去陪嘘嘘过生日不得不让张远代我去的。


  01.

  “所以你现在…什么想法。”

  

  真正的勇士敢于打破寂静的沉默。我去冰箱里摸了盒酸奶,瞟一眼离保质期还有五天,放心地把它丢到张远怀里。后者握着那杯酸奶,眼皮都不抬像在撒癔症,过了老半天才张嘴,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

  

  他手指扣着那层薄薄的塑料盖,搓半天也不见打开。说完这半句他又没声儿了,把没开起来的酸奶往茶几上一搁,绕过我脱掉外套往浴室走。我很多时候觉得张远就像这杯酸奶,被各种外力挤压得歪歪瘪瘪也不愿意把盖子掀开。我和他做了那么久兄弟,知道这是他又开始纠结的表现,苏醒这个名字这个人在他脑子里心里纂刻下那样深的一个烙印,这一次突如其来不在计划中的见面只是火山喷发的前兆而已。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赶紧逃开免得殃及池鱼,但现实总是快我一步,过了半拉月苏醒大晚上的给我打电话,张嘴就是合同终版定了明天约个饭把人带来一块儿签个字。我捏着手机像握着捧惊雷,半天问他就我们仨吗。

  

  Of course,苏醒在电流那头很短促地笑了一下,虎子,作为我的好兄弟之一,你该知道我是什么目的的。

  

  房子就那么点大,苏醒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很容易就钻进坐在离我大概一米多远的沙发上玩跳一跳的张远耳朵里。我破罐子破摔干脆装傻到底,小心翼翼瞟一眼看起来仍在专心致志和跳棋做搏斗的张远,捂住手机底下的扩音口回问他:“什么目的啊苏总?”

  

  “追人,顺带贿赂下娘家人。”对面说得风轻云淡的,我捏着手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喉咙里的国骂呼之欲出。再回眸一看,张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但是手机屏幕上明晃晃的,只剩四个大字——“游戏结束”。

  

  他应该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飞快地摁熄了屏幕,转了个方向把自己蜷成一团塞进沙发里。把一切尽收眼底的我没忍住偷笑了声,挂了电话微信回了苏醒句没问题,装作没事人似的地走过去拍两下张远的肩膀:“张小鸟同志,该去觅食了。”

  

  苏醒和我俩约了一家日料。我和张远第二天去了才发现,是我们以前常吃的一家换了地方,从大学边上搬到了离 CBD 更近点儿的店铺里,老板倒还是同一个。约定的日子是个台风天,我俩走出地铁站的时候撞上了场不讲道理的暴雨,只能花 10 块在便利店里买了把粉色的长柄透明雨伞。我站在店门口半收着伞筛米似的抖着上头的水,知道苏醒肯定早到了就坐在里边的某个包厢。张远在我边上耷着肩膀,很小步地在高出一截的台阶上左右晃荡,就是不抬脚迈进那扇不太大的门里。

  

  我在心里头掐指算,下地铁我就偷偷给苏醒发信息说下大雨了还好我俩走几步就到,掐到 60 多秒看见有人穿着 T 恤大裤衩从里头晃出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和眼下这情况大差不差。苏醒横迈一步拦住在门口装招财鸟的张远,我把伞收紧了插进台阶边上的伞架里,上去十分响亮地叫了声 Allen。

  

  这个家果然不能没有我。

  

  来者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几秒,抬手握拳撞了下我肩膀就当打过招呼,脸马上就转去张远那边叫了声远远。被叫的那位还垂着眼睛,肩膀却很剧烈地抖了一下。我刚想着打个圆场,张远又抬起眼皮,露出我们彼此都很熟悉的笑,说上次见面忘记说这句话了,好久不见。

  

  这不该是我想的那个剧本。我脑海里的警铃叮咚乱响,目光转去苏醒脸上,后者眨了下眼睛很干脆地点了个头,手指却抬到一半又缓缓地蜷回去,捂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捎着我俩朝包厢里走。我很快明白过来——这对有可能即将复婚的贼夫妻,分明是在死撑着面子互相拧麻花。

  

  我们坐下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刺身盘,一整盘的北极贝,剩下是个三文鱼冰虾等等的大混搭。我知道他俩都爱吃北极贝,步子一拐很自觉地就在靠近拼盘的那半边椅子上坐下,朝张远挤眉弄眼暗示他坐对面。没想到这人一屁股落在我身边,看着我努力调动面部肌肉的表情,往后缩了缩肩膀露出一副迷惑也不解的表情问我,What are u doing?

  

  得了,见到人都开始说英文了是吧。

  

  我延迟地开始怀疑今天这趟鸿门宴的目的。但是美食当前死做鬼也风流,瞟了眼坐在对面孤立无援的苏醒抿着嘴唇罕见的有点紧张的样子,我决定把刚才的一切都当做没有发生,拿起筷子快准狠地对第一块三文鱼下手,决心做一晚上的哑巴。

  

  谁知道我不说话他俩也硬是一声不吭,小包间里的空气跟打了粘稠剂似的,胶布一样地缠紧他俩嘴巴。服务员进来送餐的时候或许也没想到是这种气氛,请慢用说得都比隔壁要更加轻声细语。苏醒也终于觉出不对味儿来,夹了片北极贝曲起指节在桌檐扣了两下问我们,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埋头咬了一口卷得很满当的鲜虾手卷,隔壁张远在和我做一样的斗争。于是只好由我来负责回应他,说你今天没点酒吗,我记得这家的梅子酒还挺好喝。

  

  “我开车来的。”苏醒叫了份菜单,翻到最后几页的酒水也没管上头价格后边有几个零,“你俩要喝的话给你们点上,远远?”

  

  啊。张远可能没想到自己会被 cue,有点恍然醒过来的样子,眼睛在菜单上转两圈。我可能也不太方便喝。

  

  “他前些日子胃病又犯了去医院,这两天吃药呢在。”我嘴比脑子快,话音都落了腰侧被张远下了狠劲猛掐一下,疼得我差点整个人和椅子质壁分离。他睁大眼睛瞪我,很幼稚地伸出手指猛戳我的侧腰。我边躲边掀起眼皮和对面的进行单方面的信号交流,他吗的管管你老婆!

  

  都是在圈里混的,胃病的源头实在是好猜得很。苏醒又叫了声远远,我缩着背举高双手示意歇战,叼着颗煎得很嫩的和牛粒竖直耳朵听他俩讲话。苏醒把酒的那一页掀过去,指腹点着鲜榨果汁和碳酸饮料之类的问有没有想喝的。我努了努下巴示意酸梅汁,他打了个响指轻快地说了声 got it。张远终于把一整个虾卷嚼下肚子了,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下翘起来的菜单边沿:“我喝水吧。”

  

  “我车里有。”苏醒怔了两秒但是反应很快,手指也学他摩挲着菜单,他们两个人的手在同一份菜单的两边,像场不动声色的博弈,“你要的话我可以出去拿。”

  

  现在怔住的轮到张远了。我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手搭在大腿上强忍着才没有举起来给他俩送上连绵不绝的海豹鼓掌。他垂下眼睛很轻地笑了一声,先松开手指摆了下手臂,我看着他一直绷得像张拉满的弓似的脊背陡然松了下来,说不用麻烦啦,就酸梅汁好了。

  

  苏醒给我俩一人加了很大一扎酸梅汤,他自己倒是没有要,叫来服务员又添了一次初始的茶水。张远倒了杯酸梅汁,牙磕在玻璃杯边上耸了耸鼻子,很有点鄙夷地和我小声吐槽,这么多年了,他就是喜欢绿茶。我闻着味道似乎不太对,于是颇有点好奇地端起矮杯抿了一口。

  

  清淡的茶水分明氤氲着雾气般的白桃乌龙香。我转过脸上下看了一眼穿着粉白色 T 恤的、出门的时候为了遮阳甚至戴了顶粉色的渔夫帽,像颗新鲜的挂着水珠的水蜜桃的、我的好兄弟。久违的牙酸像波巨大的海浪,再次铺天盖地地给我卷了个踉跄。

  

  那天吃完饭苏醒主动说送我们回去,我知道他实际不顺路,但吃完的时候台风捎来的阵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做了那么好几年兄弟,再推脱也没必要。

  

  尴尬的是我们仨只有一把伞。苏醒的车停在离小店有段路的一个停车场里,张远是我们里边最高的那个,夹在中间承担着撑伞的重任,和我们大学忘带伞三个人撑一把的时候如出一辙。豆大的暴雨打在透明的粉色伞面上,底下挤了三个歪七扭八的成年男人,画面看起来大概是有那么些许离谱的。——我挨着张远的肩膀凑得死紧,但半边肩还是被噼里啪啦的大雨浸湿了。苏醒也贴着他,但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在外边,手里捏着车钥匙走得很沉默。

  

  换作是以前的我们仨,苏醒是恨不得整个人把着张远的腰,就差没给人团他怀里似的把自己整个塞到伞底下的。现在只有张远捏着伞柄,两边像挂着俩挂件,不知道是风刮得太厉害还是什么别的缘故,伞撑得摇摇晃晃,像个坏掉的指南针,时不时往苏醒那头歪一点儿,又被一阵大风撞回到正轨上。


  00.

  回家之后张远作为尊贵的撑伞人没怎么淋到雨,挥了挥手让我先去洗澡,自己瘫榻榻米上抱着 pad 打他第一百八十遍的三//国///杀。我洗完出来,学他的样子瘫倒放空,仰着头刷微博,手机差点掉下来砸脸上。我和他视线撞上,脑子又同频共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说。张远于是把 pad 随手一丢,问我虎子你觉得这事怎么办?

  

  我其实不太想回答的,他俩的关系哪里轮得到我来说呢。我想起大学他们搬到一块儿住的时候,暖房那天王栎鑫陪着我在屋里转圈,很感慨地说你看这多像过日子,我觉得他俩就应该结婚。

  

  我到现在还觉得王栎鑫说得对。

  

  但是我又不至于真傻到现在和他说这句话,只好抓了把头发用我新学的糊弄学经典句式回他,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还有剩下的半句实在是说不出口,我看你今天的样子根本就是余情未了旧情复燃,不然真结婚算了。

  

  “总觉得太便宜他了。”张远仿佛听见我的心声似的瞥来一眼,真是该死的敏锐。

  

  …等会儿,什么叫太便宜他了?!

  

  这回我手机真砸脸上了,砰得一声,我顾不得被砸出道红痕的鼻子一把把手机摁进棉被里,直起脊背有点不可思议地抓住他的肩膀。他被我握着肩也没什么反应,眼珠子转了两圈,问我不固定合同的试用期是多少来着。

  

  啊?我又把手机摸回来,照着他的话上百度搜索,举起手机屏幕对着他让人看结果。半年吧。

  

  “那就给他半年试用期。”他挣开我的手,在微信对话框里打了几个字发出去,反手把自己的手机屏幕朝下学我刚才的样子丢进被子里,掀起眼皮看着我。

  

  Oh really?我咀嚼了下个中深意,你你你了半天,还是举起双手败下阵来。张远认定的事情一向很难改,但他总有自己很充分的考量和孤注一掷的行动勇气。从大学时候报班学英语开始到辞职和我搞自媒体,再到现在见几次面就决定原谅前男友。我作为他(自封的)最好的兄弟,从来没有干涉他的理由。

  

  这时候我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我垂下眼睛瞄去一眼,是苏醒给我发了张图片,想都不用想是什么。屏幕亮起来的时候张远就偷偷投过来了好奇的目光,我猜他应该和我一样看到了这条消息。视线再次对上的时候没忍住,他上半身趴在我的榻榻米上,我搂着他的脖子,我俩分别有半张脸埋在枕芯里,很大声地笑成一团。

  

  你俩快结婚吧啊!我们笑得太放肆了,我头一次觉得大笑也累人,咳了两声很大力地拍他肩膀。他两只手提着眼角,试图拯救他岌岌可危的鱼尾纹,听完放下手捶我的腰,你他吗的能不能努努力,先和弟妹办个婚礼啊!

  

  他俩正式进入无限期情侣合同的试用期阶段,说着是半年,实际俩人拉扯了将近一年有余。苏醒签了我们之后断断续续地给我们接了点活儿,分成给得很大方。他和张远有空的时候就像以前一样约着打球、叫上我或者在帝都的谁谁一起去唱ktv,相处得像世界上任何一对没有四年空窗的默契老友。有回他去出差,我提了一嘴缺个好点儿的设备拍 vlog,没几天收到了个从出差地寄过来的新相机。我对苏醒贿赂娘家人的表现十分满意,在张远面前嘚瑟了一圈,他气得上蹿下跳。我一问才知道,苏醒没给他捎东西,只在某个桥边上给他拍了只扑腾着翅膀快要飞起来的海鸥,赐名曰:“一张鸟////图”。

  

  处在试用期的麻花精,想念都表达得隐晦而不自知罢了,纯纯恋爱水平倒退10年。——以上来自依旧恨铁不成钢的张远亲妈小亮哥锐评。

  

  苏醒的回归除了黏合了他和张远,某种程度也把我们大学时候音乐社的哥几个重新黏合上了,于是新一年快要入夏的时候,我们挑了个大家都有空的日子一块儿出去玩了一趟。为了更加贴近大自然租了个能露营的场地,转了三趟车,个个累得要死要活。但好在目的地没怎么让我们失望,鳞次栉比的白色帐篷支在梯田一样平铺直叙蔓延开的草坪上边儿,边上还有万一下雨可以入住的小洋房民宿,实在是赏心悦目得很。

  

  我们是下午到的,各自挑了个地方休整剩下半个下午。张远和我呆在一块儿,拍了点vlog的素材就在我的帐篷里躺着休息。苏醒和姚政中途路过来掀我俩的篷帘儿,幼稚得像小学捉弄喜欢的女孩子。前者探头看了眼裹着绿袄子躺枕头上睡着的张远,回过身竖起食指贴嘴唇上冲姚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鬼鬼祟祟地凑我耳边上,嘴皮子一掀:“虎哥,晚上帮帮忙哈。”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偏偏姚政还要探进头来多嘴问一句帮什么忙,被苏醒搂住脖子往下一摁给拐出了门,隐约听见半句你今晚和虎子睡别找我。

  

  我回头一看,半张脸被帽子盖住的张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撑着眼睛正在笑眯眯地看着我。

  

  晚饭是俞灏明和王栎鑫这两口子做的,水平好到我怀疑他俩失业了可以去开个夫妻店日入两万养活自己。我们就着夕阳吃晚饭喝大酒,天一点一点黑下去,今晚的天气预报本来说是有雨的,但等我们收拾完饭桌,老板已经给我们把营地的篝火点起来了。

  

  我们八个于是围坐在火焰的周边,想着等雨下下来了再去房间里也来得及。浮动的火光像粼粼的波浪,喜气洋洋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跳跃。小亮哥搬出电子琴来,我和生哥对视一眼,手指很默契地就放到吉他的琴弦上去。

  

  眼前的景象像折纸一样地和几年前重叠起来,王栎鑫还是闲不住的样子,拿着卷纸假装的话筒蹦来蹦去,和张远勾肩搭背。生哥坐在我边上,搭着我的和弦,很懒散地哼唱几句,临时填的词也没有那么着调。炭火烧裂出好几声闷响,噼里啪啦地掺进我们即兴编出来的旋律里,像洒了一把跳跳糖,和谐得很好听。空气湿漉漉的,我们的情绪也湿漉漉的,却没有眼泪流出来,大概都被燎燎的火星蒸发掉了。

  

  第一滴雨落下来,掉在火焰里。王栎鑫仰着脖子躺在俞灏明的肩膀上,突然直起身,摊开手说还是下雨了。

  

  帐篷只能明天再睡,我们提着吉他和酒跑去民宿楼底下,我的吉他刚被姚政抢了,正好方便我拖着他的手臂把人拎走。生哥帮小亮哥把琴搬回房间,很自然地搭了个伴儿。另外一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早就跑了,剩苏醒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门楣顶上一个昏沉的旧灯泡,有好几只飞蛾穿过逐渐细密起来的雨帘,前仆后继地撞上去。

  

  外面的积雨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搅碎了,变成倾盆大雨,像场铺天盖地的交响诗。我站在楼梯上,看见张远手上提着一袋零食,从深沉朦胧的夜雾也撞进这一小块昏黄里来。苏醒伸出手虚虚地拦他一下,他扬起下巴朝我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再收回目光,用那种有点无赖的、实际憋着一股儿坏笑的表情看向苏醒,问哎呀,怎么只剩你在这了。

  

  “是只剩我了。”我看不见苏醒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里含着四平八稳的笑意,“只能和我凑合了,远远。”

  

  好呀。这次张远回答得很快,眼睛很亮,笑容狡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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